(三)
再见到她时,我一眼便认出了她。
原来有些人,有些事,并不需要时时刻刻在脑海中反复提醒。
只是,我仍记得她。而她,却早已忘了我。
“店家请看看,能不能修好这面镜子。”她把镜子递过来。
没想到她还留着这面镜子,我有些惊喜。
没有人比我更清楚,这面镜子的构造。这是我做的第一面镜子,星云纹手持小镜。现在看来,手法真的十分拙劣,连人影都照不清楚。
“这面镜子并非上品,小姐为何想要修好呢?”我试探性地问。
“婢女收拾房间时无意中发现的。”她淡淡地说,“只要你能让它恢复原样,酬金好商量。”
原来是这样,不仅是我,连镜子也早已被她丢在时光的尘埃之中。
“三天后,小姐再上门时,此镜定如初见。”我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声音,父亲在旁边欲言又止。
“陆家的手艺,我一直是信得过的。”她付之一笑,欣然离去。
“阿言,明明一会儿即可晚成的小差事,为何非得拖到三日之后?”父亲十分不满,负手摇头,叹气我白费他一番心力教导。
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这只是一会儿工夫就可以完成的差事呢?
只是,那样的笑容,我想再多看几眼罢了。天上星,地上人,可望而不可及。
捧起这面小镜子,仿佛回到那年。护城河边有许多浣衣女,我把修好的草蚱蜢递给她。
小小的她笑着对我说:“小哥哥,你真厉害。”
只要一想到她会开心,露出那样幸福的笑容,多做一点又有什么呢?我细细擦拭着背面的星云纹样,只是镜面无论怎么修复,都还是那般昏黄,无法清晰成像。
难怪当年父亲那么生气,这比例调得也太不像样了。
她如期而至,我突然有点忐忑,不知道她会以什么样的表情相对。
“像是会放光一样呢,多谢陆家小哥。”她举着小铜镜上下打量,仆人会意地把酬金放置桌案上。
她渐渐远去,而我仍留在初见那天。
她欣然展颜,笑意融融。而我,沉溺其中,找不到出口。
那是我见她的最后一面。
后来店里接到一笔大单子。
不知是哪家的女儿要出嫁,家里人来定做一面圆形凤鸟纹铜镜作为她的嫁妆。
“听说这钱家的大小姐独女阿婉要出嫁了,有生之年我可算是能瞧一次十里红妆了。真是羡慕呀。”
好事姑婆的话我本不在意,却被一声阿婉勾去了心神。
她,竟要出嫁了吗?
她的笑容,将被另一个男子终生独有。他会有多幸福,我就有多羡慕。
恨就恨,我从来都只是奢望,连竞争的资格都没有。
到头来,唯一能为她做的,也不过是尽全力做好这面四叶八凤镜。
后来的我制作过很多面铜镜,却始终不及她出嫁那年,我为她打造的这一面。
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之子于归,宜其室家。他人将祝福赋予诗词,我唯将心事系于铜镜。
圆形镜,光滑平整的轮廓,愿她今后的岁月平安圆满。镜背的纹饰,一叶一花一凤,都为我亲手雕刻,反复打磨。位于镜背中央的镜钮,我细心的打上小孔,便于以后她将之悬挂于镜台之上。镜面光洁,以后她将对着它这里梳妆,盈盈一笑,自是风华无双。
谁都不会知道的是,我偷偷在镜框内层雕花的凹槽里,刻下了一句“色授魂与,心愉于侧。”
一镜成,一匠心。
这场注定不会有收获的游戏,我甘之如饴。
那大概是许多人这辈子都难忘记的一次婚礼了。十里红妆,绵延不绝,喜乐声传天响。每一个人都出来观看这场主角为钱家长女的盛宴,露出艳羡的神情。我混在人群中,看着那八抬的大花轿,载有她的花轿,缓缓经过我。
远了,我的目光仍在追随。
曾带给我温暖的那个姑娘,如今要嫁做他人妇。
鼓号声仍在继续,我也被那喜气感染。
愿你幸福,是真的。
(四)
“阿婉,你不可能一辈子留在我身边。你已经不是小姑娘了。”父亲沉吟,“你娘为你寻了一桩好亲事,我瞧着也很不错。”
“我说过了,她不是我娘。”我冷冷地说。
眼前贵妇笑容一僵,转眼却又笑得更灿烂。
“唉你这孩子,怎么还是不懂事呢?”父亲一脸失望,“你以前不是这样的。”
“老爷,别生气。等婉婉嫁出去,她就会懂得恋家的滋味了。”
家,恋的是什么样的家?这里早就不是我的家了。在那个女人的眼里,我不过是一根碍事的眼中钉罢了。她成功了,爹在我身上投注的目光已经越来越少,取而代之的是我那明眸善睐天真活泼的“妹妹”。现在,她还可以理直气壮的把我从这府中赶出去,用着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的借口。
“吉时已到,新娘上轿。”耳边传来夸张的腔调。
“小姐,奴婢扶您出去。”丫鬟婆子们簇拥着我向外走去。
走着走着,我突然很想带上某样东西。
“等一下,我落了一件东西。”我不顾习俗,掀起盖头匆匆跑回房内,取出那面镜子,悄悄放入怀中。
鞭炮声,喜乐声,讨论声,不绝于耳。每个声音都很清晰,可却又什么都听不清。
坐在花轿中,我捏紧手中的镜子。说不上为什么,它能给我带来安心的感觉。可能这就是我突然想带走它的原因吧。
虽然我很厌恶府里的女人和她的女儿,可那毕竟是承载我成长历程的地方。笑过,哭过,失意过,它记载了我太多太多情绪。总是想着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,可当我真的一步步远离这个地方,走向另一扇大门的时候。
我忽地就湿润了眼眶,这次算那个女人赢了,我确确实实想家了,从离开它的第一秒开始。
父亲曾说,张家公子家境殷实性情温和,与我是天作之合。阿婉,你嫁了一个好男人。
可父亲你不明白,门当户对的他,不是我的良人。
“你以为自己还是钱家的大小姐吗?”他人嘴里性情温和的男人此刻神情狰狞,他单手狠狠捏着我的脸,“把你的傲气给我收起来,能嫁给本少爷是你的福气。”
“我开心了,你才有好日子过。懂了么?”
刺鼻的酒气喷在我的脸上,而我已痛到做不出蹙眉的表情。
“你听懂了没有,说话啊,装什么哑巴。”他开始撕扯我的衣服,态度粗暴。
酗酒,打骂,日复一日。
他说得对,我哪里还是什么钱家的大小姐呢?我不过是一个他用来泄欲的工具。
无数次我对着这面小铜镜失声痛哭,可哭又有什么用呢?一切都不会改变。
可即使是这样行尸走肉的日子,也会有希望悄悄萌芽。
“夫人,您有喜了。头胎要多多注意。”
第一次,我笑得如此舒心;第一次,我的眼泪是因感动而流。
孩子,原来这里在不经意间已经悄悄住了人么?我轻轻摸着小腹,他还那么小,别人根本看不出来。你放心,娘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。
生命真是奇妙的故事,我有预感他一定是个男孩子。小小的眉眼慢慢长开,多多少少都会有我的样子吧?他会长大长高,变得强壮,变得可以依靠。
变得,可以保护我。
可我等不到那一天了。
“孩子?开什么玩笑,本少爷不缺女人来生孩子。”
“钱婉婉,你就想用这种拙劣的理由来拒绝我吗?”
我没有开玩笑,我的孩子,他真真切切的活在我的身体里。
他狠狠扇了我一巴掌,我受不住这样的强力,脚一晃就向地面倒去。
“还懂得捂肚子,演技不错啊钱婉婉。”他狂笑着,任由酒精驾驭他的情绪,不断用脚攻击着我的肚子。
“你这个禽兽!不要再踢了!”我急红了眼,我不能失去这个孩子,我说过我会保护好他。
“没错,我是禽兽,你那可笑的孩子又是什么呢?”
“我成全你的戏码,今晚本少爷不在这里过夜了。”
我看着他的脚,从我的肚子移开。一步一步走到门前,跨过门槛,甩门而去。
他走了,他也走了。
一股滚烫的湿意自我的身体里缓缓流出,带着浓浓的血腥味。我疯狂地用手捂住这股暖流,企图把他留在我的身体里。
你是一个好孩子呢,总是温暖着我,即使是在这种时候。真是抱歉,我不是一个好母亲。
怀里的镜子,不知道什么时候摔在了一旁,摔在了落地镜之下。
我不能再失去它了,我要快点把它捡回来。腹中传来剧痛,让我直不起身,我艰难地爬过去。
它那昏黄的镜面已经四分五裂。
明明,已经那么近了,可我没有力气抬手去捡它了。
我清楚地看到了八个字,它的成像从来没有像此刻那么清晰。
一瞬间,有什么尘封的记忆打开了,我像是记得,又像是不记得了。
原来你还是有人爱着的,钱婉婉。我望着天花板,视线渐渐模糊,是泪水,又或是渐渐消失的意识。
“若有来生。”
我不知道小镜子有没有听见这句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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